论中国山水画之派别
●贺履之
画者，游艺之一端，虽属小 道，而旨趣之微妙，义理之高深，往往集月累年而不能竟其业。山水一门，尤绘事中之至为难能可贵者也。鄙人三十年来，于内府及海内各收藏家，所有唐宋元明清以来画家真迹，颇获窥见。 诸 君有志于山水，请先与论古之山水大家，以至尚友之意。六朝以前，精绘事者，多作人物花鸟佛道鬼神之类，至晋之顾恺之，宋之陆探微，梁之张僧繇等，始兼以山水著称。然代远年湮，其真迹已不可见。有唐一代，吴道子称为画圣，其写蜀道山水，岚光云气。实有化工在其笔端。次则李思训昭道父子，画极工丽，金碧辉映，为一家法，号称北宗。王维画中有诗，天机超妙，肇自然之性，成造化之功，为南宗所自始。卢鸿高旷淡远，笔意与王维相埒。王洽泼墨淋漓，开百世云山之祖。荆浩关仝皴钩布置，匠心独运，皆能自辟宗门，为当时脍炙。大抵唐人之画，巧法相兼，虽斤斤规矩，而意趣自极生动。
宋代画家，多事唐人。赵氏令穰伯驹，笔极清丽，界画如大小李，姿致似王维董源，千岩万壑，气象雄浑。郭忠恕重楼复阁，结构精微，皆与荆关为近。李成林木山石，曲折萦带，而断桥绝涧，危机飞流，实兼采南北二宗，以写其胸中磊砢之气。至于巨然之天真平淡，惠崇之气韵潇洒，范宽之意态冲恬。王洗之体裁瞻丽，郭熙之风格整峻，并有唐世作者之风。米芾米友仁父子，云山远绍王洽，而神情酣畅，笔墨圆融，且过于王。迨夫南宗刘松年、李唐、马远、夏珪之流，均不懈而及于古，但神韵稍衰耳。
元之画家更有驾南宗而上之 者，黄公望、倪瓒并称逸品，黄有浅绛水墨二格，卓绝恆流，倪则意境幽淡，不食人间烟火。王蒙泛濫，唐宋名家，风神特异。吴镇略师巨然，加以放诞。高克恭初学二米，后兼董巨。曹知白唐棣均法郭熙，仍能自出手眼，间尝论之。元以异族入主中夏，贤人君子，不立其朝，往往寄情山水以自适，故能于古法中，幻出而为逸格。惟赵孟頫以宋代宗宝臣元，颇为人所诟病，然其画则有唐人之姿而去其职。有北宋人之雄浑而去其犷，尤为探微入妙，无美不臻，他若徐贲、盛懋、赵雍、王绂并属一时之隽，说者谓唐人尚巧，北宋尚法，南宋尚礼，元人尚意，至于尚意，无怪乎空前绝后，莫与比方也。
明画远不逮元，而杜沈文仇唐董诸家，亦各有精能独到之处。杜琼、沈周接续画统，自是元人正嫡。文徵明远绍郭熙，近法赵孟頫。神彩焕发，冠绝时流，仇英秀雅华瞻，继武伯驹，唐寅任逸不羁，而画法精妙，于工细妍丽之中，别饶神韵。董其昌蕴籍风流，笔极淹润。陈道复淋漓疏爽，不落蹊径。杨文骢出入巨然惠崇之间，抒写天机，尤饶秀韵，他如戴进、李在、蓝英、王宠、李流芳、邵弥、卞文瑜、丁云鹏之流，亦各以偏师制胜，此皆明人之卓卓可称者。
清代画家称四王吴恽，近更及于戴熙，王时敏家藏本富，取资甚深，尤致力于黄公望，穷极阃奥，王鉴与时敏互相观摩，遍览宋元，其所得力与董源巨然二家为近，王原祁家学渊源，品最高曠，摹仿黄公望浅绛一种，尤为独绝。 王翚得窥内府收藏，规摹有得，亦复变化无方，名重一时，甚至称为画圣。吴历师法元人，神韵独绝，与王翚齐名，意境更胜于翚，恽格品高学粹，秀骨天成，其于山水，虽让王翚独步，而风致超逸，实有翚所不能及者。戴熙笔墨清腴，神采秀逸，以之继武王恽诸家，自称后劲，但骨气稍形脆弱。总之清代画家，巧不如唐，法不如北宋，体不如南宋。即曰尚意，意亦不如元，同光以来，一二朝贵者之稍擅鉴藏者，以四王吴恽为前无古人，后无来者，甚乃推王翚为集古今之大成，力为提倡，一时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之有力者，耳食盲从，往往有不惜巨资，以求得片缣尺楮为幸，其价值乃至轶宋元诸家而上之。近则戴熙亦享此异数，海内之士夫之有志画学者，不曰临王，即曰仿戴，一若舍此更无可师，甚至竭毕生之力临王，则袭其貌，而遗其神，仿戴则泥其迹，而失其韵，奴隶一世，卒无所成，不亦大可哀呼。以上所论唐宋元明清诸名家，其梗概略备于此。
盖数十年来，兵燹频仍，加以庚子义和拳之变，各国联军入京劫掠，清室内府所藏，半遭劫掠，而海内收藏各家，又或藉此居奇，致为日本及欧羙诸商以以重价购去。某年冬间，都门慈善家，于中央公园，开设书画展览会。为直隶水灾助赈，征集京津各收藏家出品陈列。然自唐乞清，著名真迹山水，不过百数十件，盖亦微矣，论世知人，不禁概系之。
（摘自1927年湖社月刊1期）
贺良朴 （1861—1937）,字履之，号篑公，湖北蒲圻人，晚居北京，清季举人，工古文及古风诗。画山水、人物、花卉、疏朗有华岩风格。任北大画法研究会、北京画学研究会导师，北京美专教授， 成就颇众。（胡佩衡稿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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